12 月 23 日的江西九江市彭泽县，冬雨连绵。

定山镇一家商铺老板娘黄翠如记得，那是细密的雨，" 下下停停的 "，落了一整天。

清晨 7 点，她送孩子上学时，雨就在飘。到了下午 4 点多，雨势虽不大，却让路面变得湿滑难行。她家对面的澎湖湾幼儿园，学生们也跟往常一样放学。

黄翠如没想到意外会发生。

根据彭泽县公安局的情况通报，12 月 23 日下午 4 时许，定山镇响水村乡村道路发生一起车辆落水单方事故。经查，罗某某（49 岁）驾驶的私家车行驶至事发路段时，坠入了路边的池塘。接到报警后，公安、消防、医疗等部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展开救援。

最终，这起事故夺走了 8 条生命，除了罗某某，其他 7 人都是在幼儿园就读的孩子。

黄翠如说，罗某某正是澎湖湾幼儿园的园长。过去，她经常看到罗某某开私家车接送孩子回家。" 罗园长开的车类似 SUV 那种，灰灰的。" 黄翠如说，从外观上看，车子很大，但不清楚具体几座。

据公众号 " 九江发布 "，12 月 24 日，九江市委书记刘文华在市安防救委会全体会议上指出，彭泽 "12 · 23" 事故教训极其惨痛，接下来将对学校等人员密集公共场所开展安全隐患排查整治，加强常态化督促检查，坚决防范和遏制安全事故发生。

截至目前，事故调查和善后处置仍在进行中。

12 月 23 日下午 4 点左右，附近村民张嘉称，听见救援和消防车辆的声音，" 我们还以为是哪里有火灾 "。" 都是人死之后，路人才看到池塘里冒泡才报警的 "，他说。之后，他的同村朋友路过现场看到，事发路段是下坡，路面有污泥。

据当地村民小林了解，事发 50 多分钟后才有人发现。

事发后，小林的姐姐去到现场，救援已经开始。" 先捞出来 6 个孩子，园长和另一个孩子第二趟捞出来的。" 据她了解，当时捞了 50 分钟。之后，陆续有家长赶到了现场。

有人拍摄了事发后的救援现场。视频里，岸边的马路上摆放着遇难者的遗体。6 个孩子，3 男 3 女。附近，穿着黄色衣服的救援人员仍在水里打捞。

黄翠如把这个视频看了两遍。她认出了那段路。她说，事发地位于响水村的一段乡村公路，离幼儿园大约 3 里路。那段从幼儿园通往农村的路，虽说是水泥路，但并不宽敞，而且 " 要弯三转四，转来转去的 "。

彭泽县地势自东南向西北逐渐倾斜，主要由山区和平原岗地所组成。据地图显示，澎湖湾幼儿园至响水村车程十余分钟，除途经 S212 省道外，也需驶过蜿蜒的乡村小路。

黄翠如的邻居，也是该幼儿园内一名学生的家长。对方曾提到，那段路近期因为堆了淤泥，在雨天变得异常湿滑，" 所以回老家的时候，车得开得特别慢 "。事发那天，黄翠如担心骑电动车会滑倒，喊来她弟弟帮忙接送自己上小学的孩子。

小林同样称，事发当天，地面很滑。她的家人和朋友骑电瓶车在那条道路摔倒了，报警反映但没有反馈。她说，出事的那段路是一个下坡，不算宽敞。

马路边有一个池塘。黄翠如说，马路跟池塘 " 中间隔着大概一米的距离 "。那是一个面积颇大的池塘，深度超过两米。近期，这个池塘正在进行清塘作业，挖掘机勾出的淤泥被堆积在路两边。

" 我们这边池塘多，一个村基本上都有两个池塘，不管是大的小的。因为原先最早的时候没有自来水，都是池塘里搞水吃，然后洗衣服。" 黄翠如表示。

池塘周围，有水泥浇筑的花瓶状围栏。她说，但池塘修时间早，年久失修的围栏 " 说牢固也没有那么牢固，车撞的话肯定是不行的 "。罗某某的车便撞破了围栏。

在这场悲剧中，49 岁的罗某某既是责任人，也是罹难者。在当地家长和邻里的眼中，她是一个复杂而勤勉的形象。

黄翠如说，在当地，这家幼儿园口碑颇佳。" 他们家学前教育蛮负责任的，口碑确实蛮好，所以大家都愿意把小孩送到她那里去上学。"

在她印象里，罗园长是一位热情、灵活且专业的老师。她对待孩子极其有耐心。初入园时，哭闹的孩子经她安抚能很快适应。

叶欣（化名）对罗某某的印象则更为具体。叶欣曾就读于罗某某的幼儿园。据她回忆，罗某某 " 长得很漂亮，好像很凶却又很会说话 "。

有一年儿童节，叶欣感冒在家待了两天，罗某某没有来打电话过问，导致叶欣的奶奶非常生气，将叶欣转学到了另一所公立幼儿园。

后来的一个周末，叶欣正和奶奶在老房子门口砍柴，" 一位瘦瘦高高的女老师提着两箱牛奶走了过来 "。那便是罗某某。她说，罗某某想劝奶奶让叶欣回自己的幼儿园读书。

据她了解，罗某某经常上门拜访家长，为幼儿园招揽生源。" 罗老师嘴巴特别会说，我当时就是这么去（她的幼儿园）的。"

这种勤勉背后，是民办普惠性幼儿园日益艰难的生存现状。

澎湖湾幼儿园是一所民办普惠园。据天眼查，澎湖湾幼儿园成立于 2015 年，业务范围是 "3-6 岁学龄前儿童教育 "。在网传的幼儿园内张贴的园所简介显示，2016 年，幼儿园在彭泽县民办幼儿园评选中，被评为优秀园所，2018 年被评为民办普惠性幼儿园。

而这类幼儿园，往往也面临双重挤压。一方面，国家对学费有严格限制，利润空间薄；另一方面，生源正在急剧减少。黄翠如提到，当地原本还有其他民办幼儿园，但因为孩子越来越少，撤掉了。

幼儿园越来越少，家长们只能把孩子送到更远的地方上学。" 现在好多小孩只能送到这边了。" 黄翠如说，在涉事幼儿园上学的孩子，散布在定山镇、太平村、红光村等多个乡镇。

约 7 年前，黄翠如的大儿子便曾在该校就读。她称，园内设有大、中、小班。与附近公办幼儿园不同，澎湖湾幼儿园提供接送服务，因此吸引了周边多个乡镇的孩子就读。

在黄翠如的记忆里，幼儿园里其实有两辆校车。此前，幼儿园还专门请了位 50 多岁的男司机来开校车。

小林也说，幼儿园是有配置校车接送的。小林家人跟园长认识，与园长是亲近的朋友，事发后家人一起在处理这事。

小林表示，在当地一些农村校车开不进去，会用轿车接送。小林称，村里孩子多为留守儿童，老人带孩子不方便或家庭临时有事情的时候，罗某某会帮忙接送。那些孩子都住在附近或村里，离幼儿园不远，许多家庭住在自建房里，门前有足够的空地，所以校车会到家门口接送。据其了解，校车接送应该有费用，但一些孩子并没有交钱。

那么，为什么罗老师要用私家车 " 代工 "？

黄翠如的堂嫂曾在太平开过幼儿园，后因生源较少而撤校。这位堂嫂告诉她，一辆正规校车的购置费约为 20 万元。除了购车，可能还要支付专职司机工资、昂贵的保险以及定期的维保。

各地学校生源情况也发生了变化。

黄翠如记得，大约 2020 年，镇上的公立幼儿园开始招生，把不少生源分流了。她猜测，学生少了，成本就得压下来，幼儿园只好辞退了那个专职司机。在那之后，接送任务便落在了罗园长夫妇肩上。

此次事故发生时，罗某某的丈夫其实也在送孩子们回家，但丈夫开的是校车，而她开的是那辆私家车。黄翠如邻居的孩子，当天坐的便是校车。

" 现在定山镇是只有两家幼儿园，就澎湖湾幼儿园有校车，公立的幼儿园没有。" 黄翠如说，罗某某他们还要负责接送附近小学里的孩子。

" 可能怕送孩子送不过来（所以开两辆车），因为他们差不多 5 点还要赶到小学送。你想想看，让她老公一个人送，万一赶不上送小学的孩子，家长又会问。" 黄翠如说。

2012 年 12 月 24 日，同在江西的贵溪滨江乡，发生了类似的悲剧。当时，一辆载有 17 人的 7 座面包车翻入水塘，致 11 名儿童死亡，司机同样是幼儿园的创办者。

21 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认为，乡村幼儿园校车重大安全问题的出现，背后是校车保障体系的缺失与失衡。

他说，尽管国家已出台《校车安全管理条例》，明确幼儿园校车需参照该规定执行，" 但其实在一些乡村地区，幼儿园的校车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 "。

熊丙奇进一步解释，当前，多数乡村幼儿园需自行承担校车购置、司机聘请等费用，这对于运营经费本就紧张的乡村幼儿园而言，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 有的幼儿园为了节省成本，可能就会用不达标的校车。甚至由园长或创办人用私人车辆接送幼儿。" 他说，这种现象在乡村地区存在普遍性。

此类问题屡禁不止，也与地方政府的监管缺位和责任未落实密切相关。他说，部分地方要么对乡村幼儿园校车问题放任不管，要么仅简单指出校车存在的问题，却未提供替代性的公益校车服务或政府主导的校车保障。

校车问题也让乡村家长陷入两难困境。熊丙奇说，按照教育规划，幼儿应就近入园，且低龄幼儿本就不适合单独乘坐校车，但随着城镇化推进和少子化趋势加剧，大量乡村幼儿园被撤并，幼儿不得不前往更远的地方入园。

对于家长而言，要么亲自接送，可部分家长无私家车、接送不便，那么就只能依赖幼儿园提供的校车服务。而当唯一可选择的幼儿园仅能提供不合格校车甚至私人接送时，家长们往往别无选择。

贵州大学副教授刘升曾在 2024 年发表的一篇论文里提到，随着大规模的 " 撤点并校 "，过去 " 村校一体 " 的教育空间结构被打破。越来越多的农村孩子必须到城镇读书，这不仅增加了上下学的物理距离（从几百米延长到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更重要的是，这让学童在上下学途中进入了一个既不属于家庭，也不属于学校，且脱离了村庄熟人社会监管的 " 空间脱管 " 地带。

在教育以县为主的体制下，中西部农业县财政有限，校车往往采取 " 政府主导、市场运作 " 模式。然而，由于缺乏足够的公共补贴，正规校车的运营成本最终转嫁给了像罗某某这样的私人经营者。为了盈利或维持平衡，便极易产生超载、使用非标车辆、缩减司机等违规行为。

" 多年前就有观点提出，校车服务应该由政府来主导，由政府部门来购买校车，招聘驾驶员，提供相应的服务，向家长收取一定费用。" 熊丙奇表示。

但 " 现在很多政府部门没有去建立这样的校车系统，就由学校自己购买校车、招聘驾驶员，就导致成本高，可能也缺乏专业的管理。" 如此一来，" 事故就完全有可能发生，它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 之前发现很多校车是黑校车，也是因为没有其他校车可选择。" 熊丙奇认为，"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由政府主导。政府主导就是要政府出钱。政府如果不出钱，认定哪些校车是黑校车，没有提供其他选择，那最后还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