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在观影。狐兔 CP 嗑饱了，蛇年呼应看到了，迪士尼平权意识在动画里给成年人又做精神按摩了。

电影却在 " 参加大考 "。上映 12 天，票房 30 亿，《疯狂动物城 2》成为中国票房第一好莱坞动画片，对在中国市场遇冷已有时日的好莱坞作品来说，这是一次久违的正反馈。

接下来，压力将给到即将上映的又一巨制《阿凡达 3: 火与烬》。

国内院线在年底等两部好莱坞大片完成五百亿票房目标的同时（已经不用等了），对好莱坞而言，这同样不是娱乐时刻，而是一场关系未来布局的年终大考。

行业风向标 Deadline Hollywood 在近期报道中明确指出：包括《疯狂动物城 2》和 12 月即将上映的《阿凡达 3：火与烬》在内，它们的内地票房表现将直接左右制片厂未来在中国的投入力度。好莱坞盯着这两份答卷，判断全球第二票仓是否仍然值得大规模押宝。

回看 2016 年《疯狂动物城》初登中国时，中美电影行业正处于合拍与合作的蜜月期。影院扩张、票房增长、观众对好莱坞叙事的渴望，都让它成为市场增长的引擎。高举高打的项目在短短几年之内大都铩羽而归后，中国电影市场发生了彻底而复杂的变化。

好莱坞电影在中国的全盛时代似乎过去了，一个更复杂、更现实、也更值得观察的冷静时代，刚刚开始。

《疯狂动物城 2》与《阿凡达 3》在年末接连登陆内地院线

崛起：好莱坞与内地市场同频共振

好莱坞和中国电影市场曾视彼此为希望。中国电影视好莱坞为产业化的参考系，好莱坞指望不断壮大的中国中产弥补本土观众的流失。

故事从 1993 年说起。3 号文件的下发让中国电影迈入了市场经济，次年 " 进口分账 " 模式确立，《亡命天涯》成为首位试水者。此后在世界影史上闪闪发光的《阿甘正传》《黑客帝国》接连来到中国影院。

1998 年，《泰坦尼克号》的上映激发了中国电影观众的消费潜力，3.6 亿人民币的票房收入让《泰坦尼克号》稳坐中国电影票房冠军 11 年之久，直到 2009 年才被《变形金刚 2》打破。2010 年，《泰坦尼克号》导演卡梅隆携科幻巨制《阿凡达》再度来华，13.82 亿的票房刷新了《2012》创下的 4.66 亿票房新纪录，并将中国电影票房拉入 " 十亿时代 "。

这是好莱坞在华的黄金时代，观众被好莱坞技术震撼，为好莱坞叙事买单，3D 和 IMAX 加持下，极致工业化的好莱坞大片拥有国产片不可比拟的票房号召力。

但这并非好莱坞独家热闹的叙事，故事的另一侧，中国电影产业正在经历快速成型的关键十年，那些政策和基建侧的发展，为好莱坞在华不断创造票房新高奠定了基础。

2002 年院线制改革全面推开，打破了以往条块分割的放映体系，院线公司可以在更市场化的机制下运营排片。同时，加入 WTO 后的中美电影协议开始生效——中国每年以 " 分账片 " 方式引进 20 部进口影片，并按票房约 13%～17% 的比例分账给好莱坞，这为海外大片在中国打开了稳定而可预期的商业通道。2012 年，中美再次签署谅解备忘录，分账片数量从 20 部增至 34 部，其中 14 部必须是 3D 或 IMAX 电影，票房分账比上升至 25%。

与制度变化同步的是基础设施的极速发展：中国银幕数从 2002 年的不到 2000 块，一路暴增到 2010 年突破 6000 块，并在 2016 年迈向世界第一。影院建设进入 " 跑马圈地 " 式加速期，为进口大片与国产片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放映空间，也让 " 电影市场 " 在中国第一次作为产业出现。

在这样的底盘上，《复仇者联盟》《速度与激情》《变形金刚》《侏罗纪世界》接连挤进 " 十亿俱乐部 "，进口片票房占比一度逼近 50%。那几年，中国票房每年以 30% 的速度增长，好莱坞大片几乎是最强发动机。

2016 年春天，《疯狂动物城》在 3 月冷档期以 15.3 亿票房和 " 全民自来水效应 " 成为文化事件。到了夏季，耗资 1.6 亿美元的游戏改编电影《魔兽》在北美票房遇冷，却在中国市场仅首周便斩获 1.56 亿美元票房。Deadline、Variety 等行业媒体频频感叹 " 中国市场撑起好莱坞 "。

《魔兽》成为 2016 年内地暑期档票房冠军

好莱坞电影在中国大步迈进的同时，中国企业也在好莱坞寻找新机遇。典型如 2015 年万达以 25 亿美元收购传奇影业（Legendary Entertainment），将美国院线巨头 AMC 娱乐公司和欧洲最大的院线 Odeon & UCI 收入囊中。次年，万达与索尼达成合作，开始合拍电影。不止万达，阿里、腾讯、乐视、华策等多家企业都在好莱坞寻找资源。经典 IP《碟中谍》系列开始出现中国资方的身影，《星际迷航》等典型好莱坞大片也有中方参与投资。

Time 在 2017 年的报道中明确指出，中国电影票房的崛起已然影响了好莱坞电影的制作方式，取悦中国观众成为好莱坞制片公式的一部分。这体现在内容文本上，比如《火星救援》中中国航天局拯救世界。也体现在取景与商业化上，又比如《变形金刚 4》将部分场景放置香港，片中充斥中国产品植入。更体现在好莱坞为应对分账片配额限制，积极拥抱中方资本和演员，共同探索合拍片模式。

当成龙拿下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马特 · 达蒙联手张艺谋拍 " 鸿篇巨制 "，阿里影业高调宣布合作斯皮尔 · 伯格，泡沫时代合拍畅想大幕拉开。无论未来如何，站在已知的视角，好莱坞完成了对中国观众商业电影的市场教育，中国市场也谱写了好莱坞第二票仓的产业叙事。

分化：本土化的大浪淘沙

进入 20 世纪的第三个十年，水温变了。2023 年《闪电侠》《惊奇队长 2》等大片在中国票房均不足 2 亿，而《侏罗纪世界 3》虽过 10 亿，却属于少数例外。好莱坞电影不如从前卖座了。

疫情到来后，进口片数量锐减，致使好莱坞电影在中国的存在感降低，是客观事实。更重要的是，中国观众表现出对超级英雄叙事疲劳，那些拯救世界的好莱坞叙事，在中国市场不再奏效了。

这种审美与文化消费需求不只是在这三年间发生变化的。

一方面，好莱坞电影在中国叫好叫座的时期，中国电影新生代力量在成长。

徐峥在 2012 年用《泰囧》创造 12.7 亿票房神话，让中国喜剧的票房潜力初显。2014 年，陈思诚、郭帆、路阳、宁浩、乌尔善等人通过 " 中美电影人才交流计划 " 去到好莱坞学习，成熟的工业体系带给每个人不同的启发。

2014 年电影局派路阳、宁浩、肖央、陈思诚、郭帆（从左至右）去好莱坞学习

反映到电影实绩，陈思诚回国后 2015 年将《唐人街探案》搬上大荧幕，并逐年构成唐探宇宙。以往中国观众隔段时间看漫威、看迪士尼、看《速度与激情》，后来在年复一年的贺岁档中形成看《唐探》的新习惯。路阳的《绣春刀》系列用将 IP 思维置入传统武侠，《刺杀小说家》系列初上映时，给观众带来了意料之外的视效刺激。郭帆的《流浪地球》创造票房神话的同时，让中国观众看到中国特效和中国科幻的想象力。

这一时期，中国电影票房节节攀升，2015 年《捉妖记》票房超越《速度与激情 7》，将中国单片票房拉入 20 亿时代；2016 年《美人鱼》将中国电影票房拉进 30 亿大关的同时，在票房上超过了同年上映的《疯狂动物城》《魔兽》和《美国队长 3》；2017 年《战狼 2》狂揽 56 亿票房 ……20 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后半段，虽然每年仍有多部好莱坞大片进入内地票房前十，但好莱坞再也没有拿过年冠。

在逐年上涨的电影票房中，中国电影总结出了一套本土化的商业类型片公式，电影明星开始酝酿票房号召力，完成了从好莱坞巨星到中国面孔的转变。

另一方面，合拍片的失利让中美双方进入理智期。

本土化和在地性总是很难磨合的。《金陵十三钗》耗资 1 亿美元，上映后在中国市场取得 5.92 亿票房，却在美国仅斩获 31.1 万美元。耗资近 10 亿人民币的《长城》，集合了中美一众巨星，又在古中国元素与好莱坞奇幻中试图做平衡，最终全球票房 3.3 亿美元。亏损严重的同时，遭到中美观众共同的排斥。还有拍摄于 2018 年的《狂怒沙暴》，2025 年才在中国院线上映，却早早在 Netflix 释出片源。《尚气》《花木兰》等对中西元素的运用遭到质疑 ……

在中美皆口碑溃败的《长城》

诚然有《功夫熊猫 3》这样在中美票房表现均成功的案例，但这种政治上安全的动画电影，以中国国兽熊猫为主角，并由好莱坞演员和西方编剧共同打造，并不具备可复制性。

而好莱坞经典的拯救世界叙事桥段，在合拍片中也具有争议，因为白种人和黄种人谁来拯救世界？电影很难兼顾双方需求。

特朗普 2016 年上台时曾对中国在美投资表现出忧心忡忡。其后，包括所有好莱坞制片厂和 Netflix 在内的美国电影协会（MPA）指出，自 2017 年以来，制片厂在中国影院获得的票房收入不足总收入的 25%，远低于其他国家。

种种复杂成因下，好莱坞和中国市场归于冷静，中国观众对好莱坞故事也逐渐祛魅。

未来：大片叙事的关系重建

时间来到 2025 年，《疯狂动物城 2》在中国刷新近年来好莱坞动画的票房增速，被视为一张久违的 " 中段考成绩单 "，证明普适情绪叙事在中国仍具吸引力。

紧随其后的《阿凡达 3：火与烬》，作为好莱坞工业实力的象征，承担着更关键的压力——它不仅要检验观众是否依旧愿意为技术奇观付费，也关乎中国观众的审美结构是否已经发生更深层的变化。

对好莱坞而言，这场 " 年终大考 " 不是在比单片票房，而是评估未来对华策略的关键节点。Deadline 指出，两部片的表现将成为制片厂是否恢复对华宣发预算、是否重启亚洲优先档期的核心依据。不同的是，如今的中国观众，与十年前已完全不同。

2016 年中国银幕数首次超越美国，达到 40,917 块；到 2024 年突破 9 万块，十年间增长近三倍，其中主力扩张来自三四线城市和县域，这也意味着中国电影的主流观众，正在变成另一群人：看着沈腾、黄渤、陈思诚长大的观众，而非曾满怀热情追逐好莱坞大片的一二线青年。

作为撑起中国电影票房半壁江山的三四线城市受众，是未来好莱坞入华不得不培养的新受众。现如今他们选择消费一部电影的决策路径，却与好莱坞固有的宣发模式大相径庭。在抖音成为国产片宣传绕不开的重镇时，好莱坞电影很难在竖屏宣发中取得优势。

除了好莱坞宣发天然与中国新生代观众的内容消费路径产生错位之外，好莱坞 IP 的魅力也在退减。

诚然好莱坞 IP 有长线生命力，但其构建的故事宇宙也自带观影门槛。在只有制片厂参与电影制作的时期，作品的面世周期和观众的吸收周期相对成正比，到了 Netflix 等流媒体参与剧集制作后，不同故事线的补充对新片的理解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阻碍。一些漫威迷表示，如今错过一部片，可能导致无法充分理解后续故事。而那些以明星为核心 IP（如《碟中谍》）的大片续作，更会因明星随着时代号召力式微，呈现颓势。

《碟中谍 8》在内地拿下 4.64 亿票房（2018 年的《碟中谍 6》为 12.45 亿）

梳理 2020 年之后来华的好莱坞大片，能发现中国观众真正愿意买单的好莱坞作品，其实有共同特征：不论披着科幻外壳还是动画外衣，核心都在讲述关于身份、族群与个体理解的普遍性心理困境，这类跨文化情绪仍能在中国市场触发共鸣。

这是由于这届撑起票房的年轻观众成长于中国全面崛起的时代，其文化自信、审美兴趣、情绪体验和叙事习惯深受本土文化塑造。他们对 " 中国经验 " 有更直接的情感连接，而对外来叙事所提供的 " 新鲜感 " 和 " 文化奇观 " 兴趣减弱，如今观众看电影，不仅需要视觉奇观，也要求电影做好 " 现实接口 "。

由此可见，好莱坞如今面临的难题，已不是单一影片的吸引力下降，而是整个市场的观影人口结构发生了重置。

同一时间，中国电影的出海之路也并非坦途。《哪吒之魔童降世 2》《流浪地球 2》在本土市场强势，却在全球院线表现平平。这并不完全源于内容水土不服，而是因为中国电影在全球发行体系中缺乏结构性资源：几乎没有海外院线股权、排片不足、黄金时段稀缺、宣发体系薄弱，使得国产片难以在海外市场形成持续能见度。

换句话说，中美电影此刻面对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如何在对方市场中建立一个稳定、可持续的新受众群体，并在技术、文化与发行体系的断层中重新搭建连接。而对于此，或许电影只能是文化和时代的表象，在未来，想要在双方市场都能取得成功的项目更需要在分歧中探寻最大公约数。

因此，《疯狂动物城 2》和《阿凡达 3》组成的这场年终大考，并不是在判断单一影片是否拥有好的票房表现，而是管中窥豹，看进入全新阶段的中美电影产业，如何于文化差异、审美变化与市场现实中重新定位，寻找共叙篇章的新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