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日早上起床时,姑娘指着窗外喊:" 爸爸你看,风好大,树叶全被刮掉了,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了 "。的确,呼啸的北风,把这座城市从暖冬,推回到我记忆里的冬天。我们打算去附近的餐厅吃饭,她坚持要开车去,因为外面太冷;我却摇头:" 虽然有风,但阳光明媚,无论如何也要踩踩地面,感受一下冬天 "。我知道那种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是生活在北方的见证,是一种生命力的唤醒。
下午出去运动,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风还没停,昨天还挂在树上的叶子,已经全躺在地上,被风卷成大片金色的浪潮翻滚着。我们踏着那种 " 冬天晚饭前,黄昏的灯火特别早,特别多 " 的氛围感走进小区,楼栋门口异常繁忙,送外卖的电瓶车横七竖八地停着,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看来大家都不想接触北方的冬天。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刻,一位美团小哥挤了进来,怀里抱着海底捞的火锅外卖。那一刻,我突然被拉回青少年时代。
那时候,一旦遇上突然降温,全城的人都会产生一种默契的冲动——涮羊肉。
那是冬天的味觉召唤,也是一种社区的仪式感。午后,去羊肉店买肉, 老板推着机器,和主顾们聊着天气,随着机器嗯哼的声音,羊肉一片片地落到台面上,后面的人排着队,眼巴巴地盼着。拎着肉,再去副食店买芝麻酱和粉丝,去菜店挑白菜,便可往家走了。碰到认识的邻居,会抱怨几句天气、调侃一下彼此的穿着。天色渐晚,空气中传来 " 晚报,晚报,北京 · 晚报 " 的吆喝声。
我至今记得,家人从外面回来时,带着一股新鲜的冷空气,眼镜片上挂着雾气,那是冬天最温暖的信号。在风雪里走来走去,才会感受到冬天,火锅也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人与人温度的交换。
现在大家都点外卖,店门口排队的人从顾客变成了外卖员。外卖很快,餐不冷,价不贵。整个过程里,商家和外卖员,外卖员和住户之间没有对视、没有话语、没有温度交换。里面的人感受不到外面的寒冷,外面的人感受不到屋内的温暖。人类一种古老的温度交换方式,悄悄消失了。
外卖员们穿梭在黑夜和风里,眼睛不看路,只追着屏幕上的数字跑。在算法的推动下,他们的车速,越来越快,道路变得越来越危险,似乎更不适合其他人出行了。
这还是我们要的冬天吗?一个个小家庭锁在屋里,一个个外卖员锁在算法里,它们组成了一个颗粒化的社会——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节点,在各自轨道上机械地滑动。
我能看到这条路的尽头,非常荒凉。
我是市场经济的支持者,但当个人选择能力不足,判断能力有限时,纯粹自由的市场是残忍的。特别是当它越转越快,会创造出瞬间出现、瞬间消失的风口;创造大量短命的消费需求;用廉价的劳动力维持 " 极端便利的幻觉 ";无情地把很多人卷入误以为是一生的事业。
外卖员,这支两亿规模的灵活就业大军中的主力,是找不到体面工作的人,被时代推入了 " 临时的怀抱 "。
十年前,在劝开发商的人加盟我司时,我说:" 住宅开发容不下这么多人,你干不到五十岁就会没活儿了,但资产经营却可以干一辈子。" 那句话现在已经被验证,做住宅开发的人在四十五岁就纷纷退场,外卖行业也是同一种不可持续的中转站——如果还有下一站的话。
按照自由市场逻辑,我知道市场会调整,但那会更残忍。外卖小哥不会永远存在,也不会做到退休,他们只是被抛进了一个 " 看似自由但极度异化 " 的系统里:他们不是平台的工人、伙伴、同行,只是算法即插即用的终端。
而每个人,都在这种变形的城市生活里贡献着一份异化。我们这些理性经济人忘了,亚当 · 斯密的名著,除了《国富论》,还有一本《道德情操论》。当然,我们可能更忘了,人的存在还有比经济,性价比更重要的事情。
我所批评的不是外卖本身,而是我们正在变成的某种东西。
我们把自己关在一个个温暖的小屋里,把身体从冬天里撤走,把交往从街道撤走,把生活从城市撤走。然后再把 " 人类劳动 " 扔给那群在风里奔跑的年轻人,而他们,也把自己交给了算法、接单系统与时间戳。
1. 我们真的需要 " 更快更便宜 " 吗?
我们已经拥有了足够的便利、足够的物质、足够多的 " 效率奇迹 "。但它们并没有让我们变得幸福。外卖越快,我们越懒;选择越多,我们越空虚;效率越高,时间越多,人的存在就越模糊。
我们以为自己在追求 " 更方便 ",但其实我们在逃避一种更深的困境: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在人与人的连接中找回自己。所以我们逃到买了试、试了退的电商里、逃到只提供多巴胺的短剧屏幕里、逃到一个没有别人体温的生活里。
2. 物质高度发展之后,人真正缺失的是什么?
是精神,如果再拆开些,是两件事:精神生活(meaning)和人际连接(communion)。这两件事,被手机及其衍生出的社交网络和外卖文化、被颗粒化的生活、被算法支配的劳动统统异化了。
我们现在的消费逻辑是,越便宜越好,越快越好,越省事越好。但这样生活久了会发现,我们在用 " 极致性价比 " 把自己的精神慢慢折旧掉。自己走到街上买一本杂志,一束花、一块蛋糕、走进一家小书店、一家切羊肉片的老小店 …… 它们给的不仅是物质,而是人际的温度,是 " 我在这个城市活着 " 的确认感。
这些东西被外卖代替之后,城市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没有表情的仓库。
3. 所以我并不是怀旧,而是在提出一个未来的问题
如果现在有人说:" 你这样写,是抵制外卖吗?大家不点外卖,外卖小哥的工作怎么办?不重要么?",我想回答:重要,但应该适可而止。现在外卖员在社会就业的占比之高,本身就是不健康的结构。
它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做到退休的职业,甚至无法做到 50 岁;它没有进阶路径,没有尊严,没有连接,没有安全,没有未来。它是被平台竞争过度放大、被资本结构性异化的工作。它是时代的过渡状态,不是未来。
就像对另外一些吃青春饭的行业,你作为客户减少消费,对自己和出卖方也未必不是好事,只有更值得你支持的人和行业。真正的未来,不会是 " 更快更便宜的外卖 ",而是让人重新回到人的位置,让服务业回到 " 人际交往 " 的属性,而不是 " 算法调度 " 下的物品挪移。
4. 体面就业的未来在哪里?
制造业已经卷到天上;白领工作在被 AI 和自动化一点一点替换;传统工地和工厂吸不进新一代;而外卖这类 " 纯算法驱动 " 且违背人性的劳动也终将萎缩。
那么未来体面的工作在哪里?其实就在那些 " 需要人 " 的地方,是能让人连结的书店,花店,咖啡店,杂货店,小餐厅;是能让人感到 " 我被看见了 " 的工作,教育、陪伴、艺术、小型手作、社区服务。就像经营一份感情,在自由的市场里面,也需要我们每个参与者有意识地支持。
它们不是落后的行业,而是文明的下一步。社群是我们人际连接的起点。
5. 这不是慈善,而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当我们选择走出家门去小店消费,不是在帮助店家,而是在帮助我们自己。听上去是一个外部性巨大的搭便车难题,但我们是否可以麻烦一下自己,为了环保而绿色出行?我们知道去山区支教是一种公益,我们也应该知道,支持自己社区的商家是一种长远可回馈自己的善。你不需要每次试完衣服再扫码比价线上下单,最终让自己的社区荒芜,我们不是自掘坟墓的经济动物。
我们在维护一个能让人精神不枯萎的生态;在恢复一个城市应该有的街道、呼吸、交流、温暖;在给未来的孩子留下可以记住的冬天。
向死而生,不是悲观的存在主义哲学,是一种具体的生活技能。它让我们经常想象一下临终前的时刻,当我们回看人生,不会庆幸外卖多方便,网购省了多少钱,你也不可能记住任何短视频,但你可能会记得:
北风吹在脸上的刺痛
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声音
小店老板的寒暄(虽然你知道他卖的东西比网络上贵一点)
家人回家时眼镜上的雾气
牵着孩子温暖的小手
我们与别人对视,聊天,带给彼此温暖,留下各自的痕迹。能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存在过,就是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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