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 10 号，北京的午后有些闷热，我坐在《生万物》的观剧会现场，看着台上那个穿着简单、妆容干净的杨幂。她和导演、欧豪坐在一起，聊着拍摄时的故事。

她的坐姿很放松，但背挺得很直，说话时眼神专注，偶尔被逗笑，会露出一点俏皮，但很快又收回来，变回那个沉稳、目标明确的状态。

我有些恍惚。那个瞬间，脑海里闪回的，是十多年前，在一家酒店里见到的另一个杨幂。

-1-

现在想起来，应该是一个遥远到快要模糊的年份。当时我还在为一部电影做新媒体运营，工作内容之一就是给主演拍些宣传物料。

有一天，我在杨幂受访结束后，举着手机，想给她拍几张照片。那时的她，还没有结婚，正凭《宫》爆红，人气如日中天。她看了看我拍的几张照片，撇了撇嘴，觉得一般，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说 " 给我吧 "，要我的手机 ……

我当时有点懵，但还是把手机递给了她。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看着她在房间里找光线，找角度，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她话特别密，爱开玩笑，身上有股北京女孩特有的贫和幽默感，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和鲜活的状态里。她没什么架子，也不做作，跟身边所有工作人员都能聊成一片，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跻身一线的大明星。

回去之后，我才发现，她不仅用我的手机自拍了照片，还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登录了我的微博账号，发了一条动态。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让我哭笑不得。

更神奇的是，粉丝们好像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识破了这是杨幂干的，评论区里瞬间涌入无数留言，都在喊 " 幂姐又调皮了 "。因为留言太多，我最后只好把那条微博删了。

那次见面，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除了她的调皮和话密，还有那张她亲手拍下的自拍照。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会说话的 " 灵气 "，亮晶晶、湿漉漉的，充满了少女的纯真和狡黠。那种灵动和聪明，是装不出来的，是我在很多其他一线女演员身上从未见过的特质。

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我观察到了一种在当时一线艺人中极少见的 " 鲜活感 "，她整个人处在一种高度兴奋、毫不设防的状态里。这种状态，与我接触过的其他一些艺人形成了对比。

比如，我曾工作接触过一位因清宫 " 娘娘 " 角色而家喻户晓的实力派女演员，整个过程她仪态端方，回答滴水不漏，但你能明确感觉到，每一句话都像是提前备好的稿子，精准，却缺少人情味。也接触过一位以才女形象著称、近年常在综艺节目里担当导师的艺人，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优雅的距离感，客气周到，但你很难真正走进她的世界，感觉总是 " 端着 "。

还有一位热衷于分享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 " 王的女人 "，据其身边人透露，她曾经和一位技术出身、衣着朴素的互联网高管开会，会上客里客气的，显得十分热情；会议结束，她转头就对下属说 " 这屌丝如何如何 ……" 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和表里不一，在圈内并不少见。

但，2012 年的杨幂不是这样。她没有架子，甚至带着点 " 野蛮生长 " 的无畏。她不仅用我的手机自拍，还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用我的微博发了个小 " 恶作剧 "，引得粉丝蜂拥而至。这种行为，在注重形象管理的艺人身上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更有意思的，是那张自拍照。当时的她，似乎很偏爱那种让眼睛显得极大、脸颊缩小的夸张效果。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这或许是那个阶段她内心的一种投射：一方面，对自己的形象可能还存在某种不自信；另一方面，又被 " 偶像 " 这个身份的包袱所累，希望呈现出一种完美的、符合大众审美的状态。真人远比照片灵动好看的她，却选择了用一种失真的方式来展示自己。

这种矛盾感，像是不加掩饰的鲜活与内在的包袱，共同构成了那个时期独一无二的杨幂。她像一个未经打磨的璞玉，光芒四射，但也棱角分明。当时的我，未曾预料到，这股 " 活气 "，会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被一点点收敛，甚至几乎消失。

十多年过去，当我看着《生万物》片花里那个皮肤黝黑、扎在泥土里的农村妇女 " 宁绣绣 "，再看看眼前这个气场沉静、言语克制的杨幂，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真的变了。

那个曾经眼睛亮亮的、有点 " 人来疯 " 的北京女孩，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看起来强大、专业，甚至带着几分疏离感的事业女性的？

-2-

不少人，都怀念杨幂曾经的 " 灵气 "。

无论是《神雕侠侣》里 " 一见杨过误终身 " 的郭襄，还是《仙剑奇侠传三》里娇蛮可爱的唐雪见，那时的她，真人和角色感觉颇为 " 合一 "。连合作过的导演路阳都说，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她演的郭襄，就觉得眼前一亮，表演丰富又有变化。

十八年前，她凭借《王昭君》获得了金鹰奖的提名，当时，她自己也说，最大的优势就是灵气和纯真。但这种灵气，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被消磨殆尽了。

凭借《宫》爆红之后，杨幂陷入了一种超负荷的疯狂运转状态：2010 年，她拍了 11 部影视作品，4 个月轧 5 部戏，古装、现代、科幻、恐怖片轮着来。

据《人物》杂志报道，她的好友猫姐回忆，那段时间杨幂打电话，不是在说胃疼，就是说自己因为肠胃炎又去医院打吊瓶了。一年 12 次，平均一个月一次。她自己也说，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卸妆睡觉，24 小时根本不够用。

为什么这么拼？她后来在采访中坦诚，是因为有过好几次临时被剧组换掉的经历，那种感觉 " 太恐怖了 "，所以 " 有了机会就想好好把握 "。

这种恐惧驱动下的疯狂，让她成为了 " 镜头猎手 "。好友谢依霖说，在拍《小时代》的时候，杨幂总是能快、准、狠地完成导演的要求，三秒落泪，说两秒就两秒。但这种高效的背后，是表演的程序化。

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是导演李少红。李少红曾经一针见血地批评：" 杨幂最大的问题 …… 是一种程序化表演，快乐就是哈哈哈，痛苦就是哇哇哇，她不过脑子。"

这段批评像一根刺，扎进了杨幂心里。她说，李少红的话把她彻底打碎了。但打碎之后，面对排山倒海的工作和外界的审视，她不知道该如何重组自己。最终，她选择了一条看似最安全，却也最危险的路：戒掉情绪。

她打过一个比方，说艺人像一朵花，情绪、隐私、态度都是花边的枝蔓和刺。而她的工作，就是要把那些枝枝蔓蔓，那些刺，全都亲手扒掉，清理干净，只剩一束孤零零的花，笔直地插在花瓶里。

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猫姐说，那段时间，感觉杨幂从生活中消失了。曾经那个眼睛 " 亮晶晶，湿漉漉 " 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时刻保持专业、不被情绪左右的艺人。她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很漂亮，但靠近时总有点扎手。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十多年前见到的那个杨幂，或许正处在这个转变的关口。她依然保留着小女孩的调皮和鲜活，但那种疯狂的工作状态，那种对外界的防备，可能已经在她心底埋下了种子。

而真正让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是资本的裹挟。

2014 年，她成立了嘉行传媒。为了获得 3 亿投资，公司签下了一份严苛的 " 业绩对赌协议 "：三年内，累计税后净利润要达到 3.1 亿。这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局，而杨幂，就是最重要的筹码。

从 2015 年到 2017 年，她付出了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接拍了 13 部影视作品和 2 部综艺。那些作品大多口碑平平，角色也高度同质化。有网友感叹：" 杨幂曾经的灵气究竟去哪儿了？"

答案，或许就在那份对赌协议里。当表演和巨大的数字绑定，当一个演员需要为一家公司的生存负责时，艺术的考量必然会让位于商业的逻辑。

直到 2017 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爆红，才最终拯救了这场赌局。但这之后，她似乎也被困在了嘉行自制剧的循环里，从 2017 年到 2022 年，她拍的 8 部电视剧里，有 7 部都是自制剧。

那个曾经灵气逼人的演员，一步步变成了高效运转的 " 老板 "，一个拥有 " 钻石心 " 的、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3-

改变的发生，始于 2023 年。

那年 5 月 8 日，杨幂发了一条微博，只有八个字 " 共有从前，各有未来 "，宣布离开嘉行。消息一出，粉丝们普天同庆，形容这次切割 " 就像一次大型离婚 "。她说，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但既然决定往前走，就不回头。

离开之后要做什么？她的答案很简单：" 可以接到自己想要拍的戏，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行动比言语更有力。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一位表演老师，而且点名要 " 那位最要麻烦我的，需要我付出最多时间和精力的老师 "。

这个选择本身，就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被选中的老师郭尔泰，提出的要求近乎苛刻：从大年初五开始，一周时间，除了吃饭，都要待在排练厅。郭尔泰的评价很客观，他说杨幂底子好，科班出身，但演了 20 多年戏，表演技巧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让她哭，眼泪吧嗒就掉，但哭的背后是什么，人物的底层逻辑是什么，这是她缺失的。

在剧组里，这种需要被纠正的 " 习惯 " 随处可见。

《哈尔滨一九四四》的导演张黎发现，杨幂会下意识地找镜头，露出自己更好看的那半边脸。这是长期拍偶像剧带来的肌肉记忆，因为有些导演只考虑脸好不好看，不考虑戏。他还发现，杨幂的眼睛 " 水汪汪，波光粼粼 "，拍偶像剧是绝佳，但演一个心狠手辣的特务头子，就完全不对。

甚至，她说台词的方式都带着 " 偶像包袱 "。为了确保镜头拍到时永远是最好看的，她不爱张嘴，说一句就闭上。手上小动作也特别多，总喜欢点一点桌子。郭尔泰问了她一个最直接的问题：" 所谓的漂亮是角色需要的吗？"

这个问题，像又一根刺，但这次，不是扎伤她，而是刺破了那个包裹她多年的、名为 " 漂亮 " 的茧。她必须亲手把那个美的、无死角的状态全部打破掉。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杨幂。

在电影《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事》里，她演一个市井气的 " 幺鸡 "。导演丁晟原本还担心，这种不那么正面的角色，漂亮女演员可能会望而却步，没想到杨幂简单直接地就接了。为了角色，她需要反复漂染头发，这对女演员来说是很大的牺牲，第一次要染 5 个小时，之后平均每两天就要补染一次。她也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回复 " 没问题 "。

在《哈尔滨一九四四》里，她更是彻底 " 豁出去 " 了。

有一场重头戏，是她演的关雪和爱人重逢，她哭得撕心裂肺，一条长长的鼻涕挂在脸上，完全没有察觉。导演喊卡后，张黎跟她说：" 我觉得你创了一个纪录，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镜头里面，鼻涕能流那么长。" 杨幂听了，第二天还特别兴奋地跑去跟剧组的同事说：" 你看了吗？我的鼻涕有多长？"

从那个千方百计要保持 " 好看 " 的杨幂，到这个为了一条鼻涕而兴奋的杨幂，这中间的距离，是她用勇气和努力跨越的。

张黎导演说，杨幂身上有一种 " 强烈的、要打破自己原来创作习惯的冲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在剧组几乎从不应酬，每天收工后都在房间里排练。一个接电话的动作，她会和老师一起想好几种表演方式。她是从头至尾唯一没带过剧本到现场的演员，因为所有台词早已烂熟于心。

这种改变的过程，充满了焦虑和不自信。她会对自己的处理方式产生怀疑，发着高烧还在问老师 " 这么处理行不行？" 张黎导演看出了她的自我怀疑，劝慰她：" 大胆地去做，最差就是原来那样了，对吗？"

这句话，或许点醒了她。最差，不过就是回到过去那个被批评 " 程序化表演 " 的自己。而向前一步，则有无限可能。

-4-

8 月 10 日的《生万物》观剧会，看到杨幂的当下，让我相信，她是真的改变了——从率性的小女孩，到消失的灵气，再到稳重专业的演员。

这个改变的路径，到底会让她引向何处？

《生万物》里，杨幂饰演的宁绣绣，经历了土匪绑架、父女决裂，最终扎根土地。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角色，为了演好她，杨幂素颜、增重，甚至还学了山东话。从现场播放的片花看，她那场断亲的戏份，层次非常丰富，打破了过往所有角色的影子。

我看着台上的杨幂，想起了一个细节——

去年 4 月，杨幂在片场，突然给经纪人发了条微信：" 我好幸福。" 经纪人吓坏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她回复说：" 没有，我就是在片场，我想跟你说一下，我很幸福。"

当她不再被资本绑架，不再需要为数字负责，当她可以遵从内心去选择一个 " 麻烦 " 的、不漂亮的角色，当她可以沉浸在创作中，体会那种不舒服、焦虑但又充满探索的乐趣时，表演这件事，才真正变回了幸福。

那个曾经消失了很久的、鲜活的杨幂，正在一点点回来。谢依霖说，时隔三年再见面，杨幂像倒豆子一样，把这几年发生的重大事件摘要噼里啪啦地全告诉了她，两人用大笑化解了一切。

猫姐也说，她们一起自驾去潮汕玩，杨幂可以放松地坐在小摊上吃粉、买烤肠，像个普通游客一样拍照打卡。猫姐觉得，她们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杨幂的五官都放松下来，很多的丰富情绪回到了她的脸上，又变回了那个 " 眼睛亮亮的，湿漉漉的女孩 "。

这种变化，连 MBTI 人格测试都记录了下来。过去，她是 ENFP" 快乐小狗 "，情感驱动，随性自由；现在，她变成了 ENTJ，逻辑驱动，喜欢秩序和计划。从 F（情感）到 T（逻辑），从 P（随性）到 J（计划），这背后，是一个女性拿回人生主导权后，变得更加清醒、坚定和强大的过程。

离开嘉行时，她把自己的微博头像换成了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这个举动像一个隐喻：再次出发，她想找回最初的那个自己。她的微博至今没有设置 " 半年可见 "，4600 多条动态，记录了她从一个会为考试而羞愧、为长痘而烦恼的少女，一步步成长为今天的样子。她说：" 我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交代和一种坦诚。"

观剧会结束，我走出影院，北京的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我翻出手机，找到了当年存在相册里的那张、由杨幂亲手拍摄的 V 字手自拍。照片上的女孩，眼神灵动，笑容灿烂，但又带着一丝刻意的、想要把自己最好看的一面展示给世界的 " 包袱 "。

而刚刚台上的那个女人，穿着简单的衣服，坦然地聊着自己在乡下 " 吃糠 " 的戏，聊着自己角色不完美的一面。她的眼神里，有了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笃定和从容。

我想，她已经不再需要那样的自拍了。因为一个敢于在镜头前增重、扮丑、流着长鼻涕的女演员，一个敢于直面自己二十多年表演习惯并亲手将其打碎的女人，她的内心，一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更自信。

十几年光阴，弹指一挥间。那个调皮的话痨女孩，真的长大了。

这种变化，无关对错，只是一个勇敢的、不服输的北京女孩，在经历了一路狂奔、迷茫、挣扎之后，最终选择忠于自己，拿回人生选择权的故事。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