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橡树实验室，作者：徐美娟，编辑：长亭外，原文标题：《" 中考失意者联盟 "：沉默的 40%？》，题图来源：AI 生成

初中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尔基都垂头丧气地认为，自己未来只能是去山上 " 放牛 "。

跟他一样成绩老是吊车尾的史孝飞也差不多，他为自己规划的是当个汽车修理工。

不过，命运后来都给他们开了个 " 玩笑 "。

史孝飞竟然在 3 年后进入日本麻生工科自动车大学校，登上过校刊封面，代表毕业生发言，还拿下日本 NTP 名古屋丰田总部的 Offer。

尔基更是完成了从一个放牛娃到国家顶级焊工的逆袭，参与的可是田湾核电站项目。在央视的关注中，他被奉为 " 核级焊工 "。

让他们从 " 中考失意者 " 摇身一变为人生赢家的也同样是这场考试。

在大量同龄人进入高中深造的同时，类似于尔基、史孝飞这样的 " 差生 "" 不成器的娃儿 "，进入的则是被视为 " 中考失意者联盟 " 的一条隐秘赛道：中职。

在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2023 年我国初中毕业生达到 1623.6 万人，其中 616.5 万人接受中等职业教育，接近四成。他们也因为很少被主流语境所关注，一度被称为 " 沉默的 40%"。

但中考失利是否就等于没希望？职校是否就该被打 " 差生收容所 " 的标签？…… 下面这 5 位来自不同职校的毕业生，他们的故事或许可以给家长们提供另一种参考。

汇入职校支流

" 拿到成绩单我才真正意识到，上不了高中意味着什么。"

中考结束后，馨馨随父母从武汉到成都旅游。出成绩那天，一家人正好在酒店过生。为不给全家人添堵，她选择旅游结束后才查成绩。

在 2021 年武汉那场中考里，她只考了 271 分，离普高线差了 100 多分。前几天，当再翻出这张成绩条时，她还记得当时绝望的心情，" 就感觉高中、大学跟自己绝缘了。"

馨馨初中成绩历来不好，她的全部心思都在 " 玩 " 上面，" 连 26 个英语字母都背不全。" 初三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紧迫感，但依然没有心思，" 早上进教室把书包一放就开始睡大觉。"

因为在外旅游耽误了时间，馨馨回到武汉后，本地很多职校已经招生满员。在辗转了五六所学校后，终于 " 捡 " 到一个名额。

摆在馨馨这类考生面前的路其实并不多，职校是其中一个主要选择。

教育部于 2024 年 3 月公布的 "2023 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基本情况 " 显示，全国中等职业教育（不含人社部门管理的技工学校）共有学校 7085 所，招生 454.04 万人，在校生 1298.46 万人。

史孝飞也是其中之一。初中因为贪玩，成绩一直 " 吊车尾 "，中考结束后他加入失意者大军，曾纠结是继续学习还是直接工作，最终还是决定读职校。" 初中毕业就工作还是太小了，家人也觉得可以在职校学一门技术过渡一下，然后再步入社会。"

就这样，史孝飞在 2013 年进入了成都中和职业中学，也成为学校开设国际部后的第一届学生。

没错，中职早已不同往日。除了上述史孝飞就读的国际部可以出国留学外，还分高考班和普通班，高考班的同学未来都要参加职校的对口高考，这是上大专或本科的途径之一。

这意味着，中职生不再面临学业生涯的瓶颈，在掌握一技之长的同时，也能追求更高层次的学历教育。

2022 年 4 月，我国新修订《职业教育法》，强调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这也意味着，职校学生在升学上的平等权利，上升到了法律层面。

中职早就不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单纯 " 以就业为导向 " 的学校，而是 " 就业与升学并重 "，为中职学生打开成长空间。

史孝飞的父母对他读职校的事情并不在意。史孝飞家在农村，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对他的学习也属于 " 放养式 " 管教，在城市家长焦虑如何让孩子 " 超前培养、挤进名校 " 时，他们认为只要把孩子抚养成人，不做坏事就行了。

家庭背景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影响许多人进入职校的因素。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跟踪研究显示，在广东、四川、贵州三省 30 所中职院校中，70% 的学生来自农村。

1999 年出生的尔基，来自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黑水县，因家庭经济底子薄，加上初中成绩不好，他一度想放弃学业。

后来得益于当地政府为藏区未升学初中毕业生，提供三年免费中等职业教育的政策，尔基顺利考取了成都市技师学院焊接专业。

" 起初想法很简单，当时我们牧区需要焊接的工作比较多，例如牛棚、阳光棚等的建造，想的是学成回家后，有一项谋生技能。"

和 " 成绩差，只能读职校 " 的人不同，玄栗则是主动选择职校。她的中考成绩其实过了普高线，但能去的两所高中离家远、较普通，加上担心跟不上学习进度，她最后选择了市内一所最好的职校。

玄栗对职校没有世俗的刻板印象，她认为学什么、怎么学习、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而不是学校的好与普通。

可身边的人不这样认为，她读职校后，经常要面对诸如 " 你读职高你这辈子完咯 "" 职高里面都是坏学生 " 等语言攻击。

而真正进到职校后，玄栗发现，职校里面也有相当多学习努力、且有自己规划的学生，老师也乐意解答学生的疑惑。玄栗数学成绩一直不好，她印象深刻的是，职高的数学老师会非常耐心讲题，甚至在成绩出来后还会鼓励她说有进步。

昔日差生 " 被看见 "

" 比起去普高，感觉这里更适合我。" 这是念了职校后，史孝飞最深的感触。在这里，史孝飞一跃成了全班最好的学生。

但刚进入职校时的史孝飞不是这样的，抱着 " 随便学点东西就进入社会 " 的心态，他整天和一起进入职校的初中同学厮混。

因为中考考了 400 多分，班主任觉得他成绩不错，开始不断找他谈话，并建议他走日本留学这条 " 升学路 "。

或许是到了一定年龄，懂事了，史孝飞听进去了建议，决定认真学习试试。因为从小喜欢动漫，他逐渐对日语产生兴趣，开始认真学习日语。

也是日语，帮他撕掉了 " 差生 " 的标签。当时有一个日语单元小测试，正好也是史孝飞开始认真学习后接触的第一个单元，他拿到了第一名。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学习的成就感，也成为他后来继续学下去的动力。

自那以后，史孝飞除了认真听课外，还会利用课余、午休、晚自习等时间，主动复习预习，当老师讲到日语初级下册时，他已经自学到了中级，日语成绩也一直稳定在班级第一名。

与此同时，他还积极竞选班干部、加入学校社团、参加学生会选拔，一改往日的 " 吊儿郎当 " 的作风。

而这里，也和他之前想象中的职校完全不一样。入学第一天，他就感受到了学校的 " 规矩 "，当时他穿了一件衬衫，上面的纽扣解开了两个，老师直接让他全部扣上。此外，学校每天早上 6 点多钟会要求学生晨跑、上课没收手机、在校只能穿校服。

一直以来，在很多人的观念里，进入职校，就意味着丧失了某种可能性。但事实是，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未来的可能性。

踏入技师学院之后的尔基，在指导老师的陪同下，每天训练 15 个小时左右，一周训练不低于 6 天半，每天训练用的焊条不少于 100 根。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尔基逐渐喜欢上了这个专业。

2018 年，因为理论知识掌握不足，尔基在第十四届全国工程建设比赛中只拿了个单项第十名，于是他开始每天额外花时间补理论知识。实操课从每天早上八点半开始，他就每天早上七点半开始学理论，九点再开始实操练习。

" 其实那个时候真的学不进去，没办法，只有逼着自己去看看理论。不管我学得起走也好，学不起走（也罢），我就心想，我要养成这么一个习惯。"

怀着对焊接的热爱，在三年免费教育结束后，他又自费考到成都工贸职业技术学院的焊接加工专业，继续深造。

尔基认为，继续学习焊接，与老师也有很大关系。他仍然记得老师那句灵魂拷问，"3 年学习时间会过得很快，3 年一过，你以后准备干嘛？你是家里的顶梁柱，需要一个吃饭的技能。记住，有一门技能走遍天下也饿不死。"

馨馨也是其一。" 对其他人，老师就说你的文化课成绩进来的时候分很高，你很有希望；到我这就是，你要是喜欢跳舞，就转去中专班，不要留在高考班占位置。"

进入职校后，" 摆烂 " 的馨馨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跳舞上面，这是一次跳舞被老师抓到后的 " 差别对待 "。

这些话刺痛了馨馨，也让她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证明自己。加上她在网上看到自学普高内容成功 " 上岸 " 的故事，越发激起了她的斗志，" 我本来就不喜欢酒店管理专业，当时只有这个专业还剩名额，就想自己也试试学普通高中的知识考本科。"

她开始每天学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又正常去上课。就这样，她花两个月学完了普高高一的内容。

她还在社交平台上找到一个专门讲普高数学的老师，越听越入迷，发现数学没那么难，就把当时所学的数学教材的课后习题都刷了一遍，并在一次班级数学测试中考了第一名，" 我从来没拿过第一，我很高兴，我就想再拿第一。"

" 第一名 " 的头衔彻底改变了她，也让老师关注到了她。

馨馨一直坐最后一排，老师上课讲酒店管理专业时，她就自己学地理、历史等普高知识，专业老师得知馨馨自学后，开始帮助她建立学习方法，不过他仍建议馨馨走更适合自己的路。

" 如果自学普通高考的内容，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虽然你不喜欢这个专业，但是它确实可以作为一个升学的途径。" 这位老师就是从这所职校考上本科，现在又返回职校教书的，他的经历让馨馨看到了自己考大学的希望。

就这样，馨馨被老师重新 " 拉 " 回了职校的专业 " 升学路 "。上了高二、高三，她经常晚上 9 点睡觉、第二天凌晨 2-4 点起床学习。因为不住校，高三时父亲开始接送她上学。每天坐在电动车后面，她就背英语单词，她说最多的时候 20 分钟能背 150 个单词。

被职校老师拉回 " 正道 " 的还有叶诗阳。从小学流行音乐、吉他的他，本打算以艺体生身份考高中，结果中考失利，无奈之下选择了成都青苏职业中专学校。

进入职校学习美声的他，在高二因为嗓子问题遇上瓶颈期，怎么唱都不能让自己满意，有了退学的念头。班主任得知后，每天都把他叫到办公室进行劝导，就这么连续劝了半个月，叶诗阳才放弃了退学。

叶诗阳在初中成绩较差，长期不被老师看好。可是到了职校后，他却凭借自己的艺术专长，成了学校的 " 风云人物 "。

在校期间，他的艺体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也曾连续荣获学校校园歌手大赛第一名，还多次被学校推荐参加高校宣传视频、音频录制。

高考那年，他的成绩单上，流行音乐考了全省前 100 名，美声考了全省前 200 名。

打开的岂止是一个 " 升学梦 "

" 我们老师把本科线发到群里面，当时我心里一颤，发现我过了，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馨馨今年如愿考上了对口专业的民办二本，成为家里的大学生，她说父亲跟亲戚打电话的语气都变得有底气了。

原来职校这个支流，也可以实现 " 升学梦 "。有数据显示，2022 年，全国已有超过一半的中职毕业生升入高职（专科）和本科继续学习。

3 年的职校生涯后，史孝飞成功去了日本留学，如今已经在日本丰田汽车总部工作了三年；玄栗通过考专插本的校招考试成为了本科生，如今她已经申研成功，在澳门一所学校读研一；叶诗阳则考入了四川音乐学院，目前就读大三。

职校给他们打开的岂止是一个 " 升学梦 "。

馨馨已经找到了学习的乐趣和动力，这个假期只要没事她都会去图书馆 " 泡着 " 学习，为进入大学做准备，" 我已经把学习定为我人生的长久计划了，学习是不可以停止的。" 而她也打算读完本科，继续考研。

叶诗阳则收获了丰富的舞台演出经验。虽然从小接触音乐，但他真正上台展示的机会一直不多。到了职校后，学校给了他许多展示自己专业的机会，高一、高二他将时间全部都花在参加校内外的各种比赛上面，其中不乏热门综艺节目《中国好声音》《新声请指教》。

2021 年，他还作为合唱演员参加了 " 成都大运会元宵晚会 " 的演出。这次接受采访时，他正在湖北参加比赛。

而史孝飞说，如果没有这所职校和老师，可能不会有今天的他。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年临近毕业，他去日本留学的签证因为存款证明迟迟没办下来，后来是学校德育处的徐主任借钱给他，他才能顺利去日本留学。

如今每次回家，他都会去拜访职校和曾经的老师。采访史孝飞那天，他正好回学校拜访，见到老师后脸上青涩依旧，一点也不像个已经工作了 3 年的人。

事实上，除了升学，职校生的就业前景也并不比本科毕业生差。根据教育部数据，2023 届全国高校毕业生达到 1158 万人。本科毕业生就业率低于中职、高职毕业生——后者分别为 95% 和 90%。

单从就业角度来看，从职业教育中走出来的学生似乎更容易在就业市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坐标轴。

在成都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尔基参加过成都市青年技能竞赛，获得了一等奖和一笔丰厚的奖金。他给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又给家里置办了玉米剥粒机，还奖励了自己平生穿过的最贵的一双篮球鞋。

2021 年，尔基毕业后进入中核集团工作，用 3 个月时间取得了别人至少一年半才能考取的国家核安全局焊工资质。如今，尔基从事一线工作已近两年，他的名字编码被印在国家重点工程 " 华龙一号 " 的管道上。

此外，他还报名参加了田湾核电站的建设安装工程，田湾核电站主管道的管壁厚度达 70 毫米，是国内在建核电机组中，焊接工艺最复杂、技术难度最大的。

《中国职业教育发展报告（2012～2022 年）》提及，近十年来，职业教育累计为各行各业培养输送 6100 万高素质劳动者和技术技能人才，在现代制造业、战略性新兴产业和现代服务业等领域，一线新增从业人员 70% 以上来自职校毕业生。

这是因为，职校重视学生的专业实操技能。如今，甚至有越来越多的高校毕业生选择去职业学校 " 回炉 "，学一门技能以便找工作。

有报道显示，据广东岭南职业技术学院统计，近两年，学院招收 " 回炉 " 考取技术技能证书的本科及以上毕业生累计超过 150 人，培训方向主要是心理咨询师、公共营养师和健康管理师等，其中不乏一些硕士、博士研究生以及 985 高校毕业生。

多名 " 回炉 " 毕业生表示，技能学习可以给他们的职业生涯拓展新空间。

职业教育也一直在与时俱进。今年 3 月，教育部举行新闻发布会透露，2023 年全国有 6000 多所职业学校开设数字经济相关专业，专业布点超过 2.5 万个，为数字人才培养提供了优质教学资源保障。

从 2024 年度高等职业教育专科专业设置备案结果来看，2024 年拟招生专业点共 66870 个，比 2023 年度新增专业点 6068 个，调整幅度是自 2021 年新版职业教育专业目录发布以来最大的一年。

但职校的正名之路仍然漫长。即使贵为 " 核级焊工 " 的尔基，过年回家时仍然忙于各种解释。一听说是职校，就说没出息；一听说搞电焊，只会联想到建筑工地。

有一年过年因为工作忙没回去，" 还有人以为是我犯事被抓了。" 电话那头，尔基无奈地笑出了声。

（文中馨馨、玄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