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爱尔兰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科尔姆 · 托宾以创作小说和非虚构作品闻名,此次中国行的活动中,他做客上海民生美术馆 " 诗歌来到美术馆 " 活动,以诗人的身份与读者分享创作的心路历程。
谈到诗歌和小说创作的不同,托宾认为,小说写作像是雨,诗歌写作更像雷电,像暴风雨。写诗歌的时候首先会有一场漫长的空白,突然之间一个音符、一段旋律划破长空而来,你是不能够去强迫它的,诗歌需要等待,它是不请自来的,而小说是要来待一阵子,要来长期居留的;写小说是一个很刻意、需要每天劳作的过程,每天需要脚踏实地地写一些东西,你是不能够等待灵感的,而诗歌完全相反,你恰恰需要等待,如果没有灵感而强迫自己写诗,出现的只会是一些死掉的句子而已。诗歌必须像闪电一样击中你,至少在开始写的一瞬间是如此。
活动中,托宾朗诵了他的诗作,并对这些诗的创作背景与构思过程进行了阐释与分享。
《失联》:在想象和真实中间游离
我觉得那会是件好事 / 带他去逛逛 / 他曾知道或学习过的地方,/ 既然我父亲已从 / 死者中回来,时隔这么多年。// 我们在伦敦开始,循着 / 查令十字街,一路走向 / 大英博物馆。/" 好奇怪啊,/ 你母亲那事," 他说。/" 不管我找哪本书给她,/ 她都想要别的,/ 要更多,更多——怎么说呢?——直到我 / 找不到任何她喜欢的书。"// 接着他转身,突然好奇心大发:/" 她死了吗,科尔姆?是这样吗?"// 是的,死于二十多年前,我告诉他。/" 那是自然," 他回答," 我们已经 / 失联了。我都不知道她病了。"
这首诗一开始是一个非常 " 佛系 " 的开场,几乎是一个懒惰的、不太努力的开场," 我觉得那会是一件好事,带他去逛逛 ",这是故意造成一种随意的效果,但是到了最后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有一个时间上的闪回,突然从死者当中回来,一直到最后一段,出现了一个转折。我的父亲比我的母亲受过更好的教育,他是去图书馆教书的人,但是这首诗开头和结尾都是刻意的陈词滥调,尤其是结尾的时候说 " 她死了吗,我都不知道她病了 "。而且这当中有一种玩笑,比如我们说 Out of touch,失联,但是你已经死了,怎么失联?这其中有很多的一时失语,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当你想象他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的时候,几乎是玩笑和反讽的效果。
其实这首诗是一个想象,而且是一个梦。一开始它是非常私人的,其中我放进了自己的名字,当时我也有很多的犹豫,就是在想象和真实中间游离。我放进去,拿出来,犹豫了很久,但是最后我觉得这首诗太过重要了,写过一遍就不可能再写第二遍这样的诗,所以我决定还是要放进自己的名字。但是它的确是一种想象,虽然包装成一个随意对话的形式。我不能去阐释它,如果我去阐释它的话,这首诗本身就丢了,可能会让我个人好过一点,但是这首诗就失去了。
《渗》:想象一个海水倒流的世界
那个季节,世界开始渗漏。/ 光线落入纷乱的西天 / 而我一直走到悬崖边缘 / 目睹了一场浩荡的阵雨 // 水从下方海浪向上喷射,/ 穿透低垂的白云,/ 升入云上的幽蓝,/ 越过恒星,越过流星。// 水,驶过已知物的 / 边缘,没察觉危险,/ 直到大气变得空渺,/ 它仍一路高飞 // 却懊恼地邂逅了 / 漂浮的残骸,几无重量,/ 和一道颗粒质地的黄光,/ 那是太阳的遗骸。
我之前在海德堡待过两周,向一些物理学家了解他们的研究。我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多么无知,我在小学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很多科学课都是在翘课或者是走神。我现在 70 岁,在六十几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太阳会把氢气全都用光,原来地球会消失,而且会有一个确定的年限,太阳系 80 亿年以后就会消失……这些数字这么确切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意识到末日是可被计算的现实。不管怎么说,这些就是我在写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一些事情。
下半部是写实的,因为我的确到了悬崖上。在海畔悬崖,当时下大雨,我开始想象一下子所有的物理法则都消失,万有引力都消失,假如水是可以由下向上渗漏的会怎么样?我当然知道这是疯狂的愚蠢的想象,但是诗歌比较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可以想象一切,可以想象扁平的世界,也可以想象海水从下往上倒灌的世界。
这首诗我一行一行改,花了几乎两年的时间,尤其是第三节里面 " 水,驶过已知物的边缘 ",当你说这个已知物的时候,其实几乎在把我们引进地图学家的领域,就是地图的边缘,能画进地图的是什么,在外面的未知之地又是什么,我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
《穆赫兰道,2022》:为穆赫兰道增添一种恐怖氛围
如烟似雾的灯光含着蓝色。/ 车头灯,好似兽鼻,/ 在空中捕捉到逃逸的 / 某元素,就像气体 / 会从浅浅的坟茔逸出。// 黑暗中编入了新鲜的声音—— / 好久不见!/ 在这里,它们并无恶意 / 当我透过车窗回望,我却瞥见 / 我自己,或某个像我的人,/ 正朝点灯的房间飞奔,寻求庇护。
我们都知道标题是大卫 · 林奇的一部电影,但我是在洛杉矶时坐在一辆车里,经过一个路标上写着穆赫兰道。我说天哪,这就是电影里的穆赫兰道。怎么说呢,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是无论我们怎样否认或者逃避,那个电影里的场景总会回来,因为那是一部充满了不祥感受的电影。
洛杉矶的地景的确也称得上山丘之城,甚至很多时候不用望远镜就可以看到别人家的窗户,你可以看到窗户里面发生什么。大部分时间你看到里面的事情,其实只是普通人正在过普通的一天,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因为穆赫兰道这个地名和电影缠绕在一起,你就能感觉到那种氛围,威胁、谋杀和秘密,以至于你看到一个无辜的人在无害的房间里都蒙上了这样一种氛围。诗的最后一句 "lamp-lit" 就是点灯的房间,本来应该是充满庇护的意象,居家、无害的意象,甚至会让人想到灯下读书的人,但是因为你在这个电影的氛围当中有一种妄想,你看待整个风景和地景的方式就都带上了妄想症的氛围。
《敞开的屋子》:当一切逝去后,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们过去住的地方;只剩老妇人。/ 房产经纪人掂量每个访客。/ 一件零散物就足以坏事:一只床下的 / 鞋子,或盥洗室里的一根老牙刷。// 他们曾在这里幸福过,那些如今不在的人。/ 他们的衣服被拿走,连同用了一半的 / 几管美黑乳液,过期的药丸,/ 不再需要的避孕套、身体冷霜、驱虫剂。// 生命和时间,最初的房产经纪人,让我们感觉 / 万物流变,诸行无常;一个家庭有其时日 / 下一个家庭买下前者的房。影子飞掠过墙,吓到过 / 上家的孩子,它会再次升起,惊吓更多孩子。/ 但黑胶唱片消失了,不会重返。/ 她烤的著名千层面,如今成了历史,/ 那年比它全部友人都唱得响、让全家 / 醒着的鸟,他——假定是公鸟——已随风飘逝。// 你离开时,注意到老妇人陷在扶手椅中。/ 虚弱,除了双眸。这曾是她的房间,她的领地。/ 房屋敞开。她监视着遗落的一切。/ 那妇人所见皆为尖锐、清晰之物,// 哪扇窗能捕捉晨曦,当沉默袭来,哪些名字 / 曾被唤出,生命和时间如何鲜活,即使在消逝。
这是一个真实的经历。在洛杉矶这个城市,星期天你可以走到很多地方,门口就写着 "Open House",敞开的房子,就是你真的可以走进去看某人的卧室,看一个人生前最私密的地方。我和我的伴侣就在一个星期天走进了一所这样的房子,看了卧室等等。我们出来的时候发现一个老妇人生气地瞪着我们,这是她的房子,但是现在在出售。这首诗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想起了另外两首诗。一首是托马斯 · 哈代的,那首诗叫作《她们唱起老歌》,他、她,他们所有人,其实也是在讨论一切都逝去的时候,这是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当年代逝去的时候,有很多东西留下,但是留下的东西并不会安慰到我们,只是使得事物的本质暴露得更加清晰。另一首是伊丽莎白 · 毕肖普一首关于巴士的诗,叫做《麋鹿》。这首诗非常长,在里面也用到了我最后一段用到的那个词,就是 "supervise",监视。这个词来自于拉丁文,反复地看顾,这个词本身有很多隐含的意义,但是对我来说,最终回归到一个简单的事情就是一座房子曾经充满了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复杂的事物,但是最后它敞开。敞开在这里是反讽的,因为 open 本身是房地产经纪人用的词,意思是你可以买它,然而现在它裸露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所以多了这样一个意味。
读者问答
我接近存在主义的方式
提问:我读《渗》和《敞开的屋子》这两首诗时,感觉到里面有生命和时间,我觉得应该是涉及到了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请问如何在诗歌中表达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
托宾:我很幸运地在 1967 至 1969 年期间,读到了萨特和加缪的小说。作为一个天主教背景的青少年,我接近存在主义的方式不是将其作为哲学思辨、哲学流派,我是用我的小说、人物直接表现他们,而不是哲学家的方式,我觉得这是很有用的,至少在那几年对我很重要。
诗歌可以回馈给你语言之前的东西
提问:写诗是闪电般的时刻,您在生活中经历的闪电时刻是否都要取而用之?您对闪电时刻有没有自己暗含的标准?尝试写作描绘闪电时刻会不会使您自己对于闪电时刻的记忆产生改变?会不会改变你对闪电时刻本身的记忆?如果提问再扩大一点,就是写诗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您的精神生活或者是在多大程度上对您的生活产生了影响?
托宾:其实我们都知道人不可能永远在一个房间里有一张书桌,在一个沉默、闪电来的时候你要有哪些条件才能够写,现实生活当中当然不可能,所以我浪费了很多这样的时刻。但是我想诗人需要时刻处在一个敞开、接收的氛围里面,你必须这么做,但是你其实不是能够经常这么做的,比如说我现在在讲话,我就不能突然掏出小本子来写我的念头。有的时候一行诗可能开始于一个非常小的梦,关于我父亲的梦,我父亲已经死了六十多年了,但是如果你能够把它写成一首诗,它会回馈你很多东西,即便只是读诗都会有回馈,给你很多的馈赠。我觉得写诗当然是更极端的回馈,一行诗能够把这行诗出现之前的思想反馈给你、回赠给你,我们先有语言,语言带出了语言之前的东西,这是很棒的经验。
记忆可以被篡改、滥用甚至擦除
提问:您会不会有跟石黑一雄差不多的感觉,记忆是不完整的,或者是扭曲的?当你童年的女性写到作品里面的时候,也许那个女性不是真实的那个女性,也许是为了方便写作进行的再创作,会不会这样怀疑自己?
托宾:记忆不用这么有负担,你作为一个写作者,你只有权利,而没有责任,我是这么看的。记忆可以被篡改,可以一定程度上被锤炼,为了更精确地使用它,你可以改变它,不是说记忆就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必须要尊重它,必须要严苛地对待它。就像我在下厨的时候,其实写作者的材料是大于一的,一种是记忆,还有一种是你的想象。所以关于你的记忆,我可以抢掠它,掠夺它,甚至擦除它,你可以随便怎么样去使用它,因为文本和你记忆的关系不是那么直接的,是如此的不直接,以至于你可以使用它,滥用它,你也可以把它像球一样踢来踢去。大家要给自己松绑,不用太担心这件事情。(全文整理:周益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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